任访秋|曾朴和他的《孽海花》-近代文学
曾朴和他的《孽海花》
任访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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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朴(1871~1935),初字太朴,后改孟朴,又字小木和籀斋,笔名东亚病夫,江苏常熟人。于清同治十一年(壬申)正月二十二日生于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家庭里。幼年即喜好文学,背人窃读名家说部,及笔记杂集。十三四岁时,就和邑人张隐南(《续孽海花》的作者,笔名燕谷老人)胡君修等交游,因之文名早为乡里人所知。1891年(光绪十七年)乡试中试,明年晋京应春闱试,下第返里,这年写成《补后汉书艺文志》一卷,《考证》十卷。1894年又入都,适逢中日之战爆发,于是请假南返。次年再入都,入总理衙门举办的同文馆特班,学习法文。他的目的原拟从此献身于外交界,后虽未能实现,却从这里打下了以后介绍法国文学名著的基础。
曾朴
1897年,在上海拟寻机兴办实业,因得与维新派著名人士谭嗣同、林旭,唐才常等相往还,计议组织力量,从事变法计划。次年康梁等人在京运动,渐趋成熟,电约上海诸同志。谭、林等约孟朴同往,时孟朴因父丧未葬,未能北上。当时由林绍介,得识深通法国文学的陈季同君,在陈的帮助下,遂专精致志于法国文学的研究。
庚子事变前后,因病家居。1904年赴沪,创办书店。专以发行小说为目的,因命名为“小说林”,征集创作小说,及外国小说的译本。而个人所写的《孽海花》,亦于此时开始着笔。一年后,扩大经营,于1907年正月,出版《小说林月刊》,《孽海花》亦于此时发行,据作者讲,当时风行海内,再版十五次,行销不下五万部。后书店因经营规模过大,资金周转不灵,遂停止。
由于清王朝政治日趋腐败,军事外交屡遭挫败,革命运动蓬勃发展,但彼未见及此,于1909年入端方幕府。后端方调任,孟朴以候补知府分发浙江,被委为宁波绿营官地局会办。辛亥革命爆发,遂卸任赴沪。
光复后,倪宝铎参加了以张謇为首组织的共和党竹马翻译官,作了江苏省议员,从事地方政治活动,曾任江苏官产处处长(1914),江苏省议会议长(1921),并在1927年北伐革命前,当齐燮元、孙传芳等军阀盘踞江苏时期,曾朴以地方绅士地位,曾先后担任过财政厅长、政务厅长等职,直至孙传芳垮台,他才去职。
1927年后,始结束其政治生涯,从事文学活动。在上海开设真善美书店,发行《真善美》杂志。其目的一方面想发表一些自己的作品,一方面借此拉拢一些文艺界人士,朝夕盘桓,造成象法国沙龙那样的风气。后因经济拮据,1931年秋迁回常熟故里,渡其晚年退隐生活。1935年6月因病逝世。
孟朴平生著述,曾风行海内,为后人所传诵者,为《孽海花》(三十五回)。此外则有近于自传性的小说《鲁男子》(未竟稿)。诗集有《未理集》(庚寅以前),《羌兀集》(辛卯,壬辰),《呴沫集》(癸巳至丙申),《毗辋集》(丁酉至庚子),《龙灰集》(三十以后诗集),《续未理集》(1927年转变后的诗作);戏曲有《云昙梦院本》,译著有莫里哀的《夫人学堂》,雨果的《吕尧兰斯鲍夏》,《项日乐》《吕伯兰》《钟楼怪人》等。(曾虚白《曾孟朴年谱》,曾朴手订《曾朴所叙书目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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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朴于1907年在上海发行《小说林月刊》,同时开始发表他继金松岑而写的《孽海花》。到了1928年末,曾朴在上海又创办真善美书店时,对《孽海花》又进行了修改,并又续写五回,由三十回而增到三十五回。他曾在《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》中,谈他最初写这部书的动机道:
“这书主干的意义,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,一方面文化的推移,一方面政治的变动,可惊可喜的现象,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。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开封旅游年票,或远景我不是李连樱,和相连系的一些细事,收摄到我笔头的摄影机上,叫他自然一幕一幕地展现。印象上不啻目击大事的全景一般,例如这书写政治,写到清室的亡,全注重在德宗和太后的失和,所以写皇家的婚姻史,写鱼阳伯余敏的买官,东西宫争权的事,都是后来戊戌政变,庚子与拳乱的起源。写雅叙园,含英社,谈瀛会,卧云园,强学会,苏报社,都是一时文化过程中的足印。”(1928年真善美书店出版的《孽海花》修改本)
所以这部书内容上所反映的是当时政治文化上的大事件,和当时朝野士大夫的政治思想,以及生活趣味的情况,和李伯元的专门写官场黑暗的《官场现形记》以及吴沃尧写社会上各种人们的猥鄙琐事的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是大不相同的。
《官场现形记》
从作品中对当时的政治文化各种问题的态度上看,作者的政治思想,是和维新派基本上是一致的。作品中对朝中提倡公羊,倾向维新的,如龚和甫(翁同和)、闻韵高(文廷式)、钱唐卿(汪鸣銮字柳门)等人,以及尚未获大用的提倡维新变法的重要人物,如唐猷辉常素(康有为长素),戴胜佛(谭嗣同)等,都作为正面人物,在描述中都带有称许赞扬的意味。特别是康有为,试把《孽海花》中的三十五回,与李伯元《文明小史》中第四十六回加以对比,就可以看出他俩对维新派领导人物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。
曾朴既然是维新派,为什么《孽海花》中对革命派人物的活动邴成刚,如孙文(中山)、陈千秋(清)、杨云衡(飞鸿)等的活动,在描述中也加以赞扬呢?这两派后来不是成了水火不相容之势吗?殊不知两派在戊戌前,彼此之间尚未产生矛盾。当时变法维新的浪潮乃是主流局外人朝小诚。两派的不同,只不过是一主急进,一主缓进罢了。两派的对立,直到1905年前后,才激化起来。曾朴在政治上始终是一个改良主义者,到1909年,由于当时两江总督端方天天酷跑白龙马,也是主张新政的,因而并不问其为满洲大员,竟被拉入他的幕府。直到辛亥革命后,他一再与军阀官僚合作南雄政府网,从他的政治倾向上看,是一点也不足怪的。有些人评论他,认为他早年进步,后来堕落,这未免有点太不了解他了。
作者在十九世纪末,乃是由地主向资产阶级转化的知识分子。他曾接受了一些资产阶级民主思想,但世界观中还残存着大量的封建思想,从他的作品中写当时士大夫嫖妓女,玩相公,认为是名士风流,以及作者本人,一生中也几次纳妾,这些都是极好的说明。
曾朴在当时,因深受维新派中主要人物的影响,所以他对当时帝国主义的侵略,以及对在朝的那些顽固派(从慈禧直到大臣李鸿章等)不同程度地都有所揭露。另外对那些醉心功名利禄,或者身负国家重任,但却阘茸无能,玩古董,搞考据,诗酒唱和,自命风雅的官吏也都不惜给以揭露。
至于本书的主人公同主题思想,作者不承认是傅彩云,以及她与金雯青两人的悲欢离合的关系。作者的意图,只不过是把她作为一条线索,来描述那三十年(1864~1894)的中国文化,政治,以及外交上出现的重大事件,这倒是对的。因而不能认定那几人是书中的主人公,或者那一件事是书中着重来写的。这部书从头到尾,都反映出了当时中国历史的现实,和它的发展动向。写了当国者的庸懦,政治上的腐败,朝野上下的泄沓,以及对外战争的失败。就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,在知识分子中出现了一些企图救国救民的仁人志士,这就是打算改革政治的维新派,同决定推翻清王朝统治的革命派。并把这些人都写得光明俊伟,生气勃勃。从这一点来说,本书的思想水平已远远超过了李伯元的《官场现形记》,同吴沃尧的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了。
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
不过作者把戊戌政变、庚子之乱,到最后清室的覆灭,认为是根源于德宗和太后的失和,以及东西宫的争权,这纯粹是唯心主义的历史观,是非常错误的。作者不了解清廷的顽固派,当时已逐渐成为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代理人,对国内革命力量进行残酷镇压,对外则一味献媚求和。维新派的改良主义道路是根本走不通的,是注定要失败的。
另外值得注意的,是小说中对马关条约订立后通用运费网,台湾人民首先反对清廷对台湾的割让,接着即公推唐景嵩丘逢甲等,组织武装力量,对日本侵略者进行抵抗。虽然一则由于清廷不加援助,再则彼此力量悬殊,而终于失败了。但人民群众不甘作亡国奴的决心,和敌忾同仇,宁死不屈的精神,还是可歌可泣的。尤其是在篇中塑造了郑姑姑这样一个群众领袖的形象,她智勇兼备,经过策划,给来犯的敌人以歼灭性的打击。她虽然战死了,但她的精神却教育了许许多多不愿作日本人奴隶的爱国者。作者在论到这件事时妖兽尸王,借书中人物赤云的嘴道:“龚璱人《尊隐》上说的话真不差,凡在朝的人恹恹无生气,在野反多任侠敢死之士。”对郑姑姑等群众领袖作了肯定和赞美。以上这些也都是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同《官场现形记》所远远不及的地方。
不过这部小说最大的缺点,是写金雯青与傅彩云两人的关系,羼入了因果报应的迷信观念,把傅彩云写成是金所恋的烟台妓女梁新燕转生的。由于金的负心,梁自杀了,转生为傅,后又嫁给金,终于金因傅而气死。
胡适在《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》信中指摘这种写法,说:“皆属迷信无稽之谈松桃教育网,钱先生所谓老新党头脑不甚清晰之见解者是也。”钱这句话本来是为刘鹗《老残游记》中写黄龙子同玙姑一段对话中攻击北拳南革的话而发的(见《寄陈独秀》)。胡把这拿来批判《孽海花》的上述描写,也是正确的。但曾氏后来对胡的这样评语,很不满意,在二十年代发表的《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》中,进行了自我辩解。他引证希腊三部曲,以及浪漫派作家如梅黎曼的短篇,近代象征主义的短篇等为例,认为不能概斥这为迷信。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。因为迷信不迷信,从客观来说看这给读者印象如何,从主观来说则决定于作者的世界观。假若作者世界观中还残存着这种思想,那就必然会见之于作品。真正的具有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作家,决不会写出这种具有因果报应的作品。鲁迅的小说就是极好的说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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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孽海花》从艺术上看,在晚清小说中有它自己的特点。先就结构看来,它不同于《官场现形记》和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,把现实中流传于一般人嘴中的话柄,荟集而成书。而是用金汮同傅彩云二人为线索,把清末三十年间许多历史故事贯穿了起来。由于金汮曾出使外国,所以小说不只写了国内的社会生活,同时对海外的风土民情,也有所描绘。在结构上同当时其他小说比起来是较好的。但胡适对它评价甚低,在他《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》信中说:
“《孽海花》一书,适以为但可居第二流,不当与先生所举其他五书并列。此书写近年史事,何尝不佳,然布局太牵强,材料太多,但适于札记之体(如近人《春冰室野乘》之类),而不得为佳小说也。”
作者极不同意胡适的看法,他说:
“他说(指胡适)我的结构和《儒林外史》等一样,这句话我却不敢承认。只为虽然同是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的方式,然组织法彼此截然不同重生之扫墓。譬如穿珠,《儒林外史》等是直穿的,拿着一根线,穿一颗算一颗,一直穿到底,是一根珠练。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,时收时放,东西交错,不离中心,是一朵珠花。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,《儒林外史》等是上升花序,或下降花序,从头开去,谢了一朵,再开一朵,开到末一朵为止。我是伞形花序,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扩展出各种形象来,互相连结,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。《儒林外史》等是谈话式,谈乙事不管甲事,就渡到丙事,又把乙事丢了,可以随便进止。我是波澜有起伏。前后有照应,有擒纵,有顺逆。不过不是整个不可分的组织,却不能说它没有复杂的结构。”(《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》)
这个在结构特点上的说明,是完全符合实际的。它不但有力地反驳了胡适的错误见解,同时对一般读者进一步了解这部作品,也是大有裨益的。
其次书中在对主要人物的刻画上,还是比较成功的。即如夏雅丽的聪敏机变,坚毅勇敢,虽然刺杀俄皇未能成功,但一个革命者的胆略,和舍己为群、通权达变、英勇无畏的精神在书中较好地体现出来了。至于傅彩云,既写出了她的媚丽,又写出了她的淫荡冷子夕,她的机警和能牙利嘴、擅长交际。余如金雯青、庄小燕、李纯客、戴胜佛等,也都有他们的性格特点龚睿娜,并非全是影子。原因是这些人物多半都是作者所熟悉的人。根据年谱,作者在二十岁时(光绪十七年间)去北京,与京中诸名士如李石农、文芸阁、江建霞、洪文卿等相周旋。这里边的江建霞即小说中的姜剑云,而洪文卿即小说中的金雯青,文廷式芸阁即小说中的闻鼎儒韵高,李石农即小说中的黎石农。余如谭嗣同、林旭等前边已讲过,他们都是旧交,而谭嗣同即为小说中的戴胜佛,林旭即为小说中之林勋。至小说中的李治民纯客,实其师李慈铭莼客。(见曾之撰《越缦堂骈体文集序》)而傅彩云据作者讲:“余初识赛于北京时,余任内阁中书,常出入洪宅,故常相见。”其次是他对当时朝野上下士大夫的生活习尚,以及政治倾向也比较熟悉。而对于市井娼寮亦知之极稔,因此写得较为逼真,时有传神之笔。
至作品中刻画人物,有的地方很显然是受《红楼梦》的影响。即如第十六回写虚无党夏雅丽同她表兄在一块饮酒时的姿态道:
“此时夏姑娘几杯酒落肚,脸上红红儿的,更觉意兴飞扬起来,脱了外衣,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,酥胸微露,雪腕全陈,臂上几个镯子丁丁当当的厮打。把加克骂一会,笑一会,任意戏弄。”
这不同《红搂梦》第六十五回写尤三姐同贾珍贾琏两兄弟在一起饮酒时,她的服饰,同对贾家弟兄嬉笑怒骂放浪不羁的姿态非常相似吗?
又如第二十四回写金雯青病中神经错乱,忽然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德将毛奇的画象道:“哪!哪拍狮网!哪!你们看一个雄纠纠的外国人,头顶铜兜,身挂勋章,他多管是来抢我彩云的呀!”这同《红楼梦》第五十七回写宝玉在听了紫鹃说黛玉要回苏州的话,一时痰迷心窍,顿然神志错乱,看见墙上挂的一只西洋自行船,认为是要接黛玉走的情况,不也很相似吗?
至于书中第十一回,写姜剑云大谈其公羊学,三十四回连篇累牍地记下了唐常肃在万木草堂的讲学语录,除非是从事学术研究的人,一般人看起来就会感到莫明其妙,味同嚼蜡。这分明是受了《镜花缘》的影响。鲁迅称之为借小说以显示自己的才学,这对读者范围是会受到极大限制的沙桐。
在语言上,书中人物的对话,都是各自符合其身份个性,所以具有传神的作用。但在叙事同写景上,由于作者早年工于骈俪,所以喜欢堆砌词藻,并杂以俪词偶句。特别在写景上,远远不如《老残游记》中那种白抽的写法,这不能不说是这部作品的一个缺点。
总之,就本书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来说,虽然远逊于《儒林外史》同《红楼梦》,但较之并世作者,如李伯元、吴沃尧等人的作品,似乎还是略胜一筹的。
(原载《河南师范大学学报》,1981年第2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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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统筹:杨波
校对:002
编辑:范林华 韩小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