巩天阔【史书背面】谯周的星空-鸥歌随笔

巩天阔泰始五年,我带着书稿来汉中探望老师。
说来惭愧,我宦海沉浮,早过了而立之年,却没能做出什么名留青史的事业。所以许多年来,总是羞于到此拜访。只是这回从巴西卸任,调入洛阳,没有道理不来看他。思前想后,我能拿出来而不被老师耻笑的,也只有这半部未完成的《蜀书》了。
老师的宅邸和他一样素朴,唯一豪华的陈设就是院子里那座观星台了。老师姓谯,讳周,字允南,是益州百年不遇的星象师。我还记得他在成都的皇宫里观星的神采——天宁地静,鸦雀无声,我和其他助手们在台下仰望他的背影,好像整片星河都在他眼底流动一般。他曾经预言了诸葛武侯的死,所以第一个赶到五丈原去奔丧;他也看出蜀汉终不能久存,最终果应其言。
“老师,您身体可好?”
问候之时我已放下心来。老师年已七旬,却相貌不显衰老,精神矍铄。
“身体还好,但就到来年为止了。”老师笑着坐在我面前。
我感到瞬间的沉重和悲伤,但并不震惊。
“您从天象里……看到了?”
“不,我问过医生了,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清楚。承祚,你赶着进京,就只留你一夜,再陪我观一次星吧。”

谯周与陈寿 图片来源:百度百科
这次我却在震惊中走不出来。人的力量是有限的,魏受汉禅,晋受魏禅,都是受命于天。孙吴还在苟延残喘,但天命在晋,亡在旦夕。国的盛衰尚有天数,老师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呢?
“老师,今夜就看看您的寿数吧……即便不幸,您还有祈禳之法。”
“祈禳?”老师笑着摇了摇头。他抽出我做好标记的一卷竹简,缓缓展开:“果然,你记载了祈禳之法。删掉吧,那种东西不存在的。”
如果说这话的不是我最尊敬的老师,我一定会跳起来的。祈禳是数术的极致,所以我特地花三年考证了大量资料,篇幅约占到我《方技传》的三分之一。
“还有,武侯的传,要多褒。姜维的传,要多贬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我不能认同,武侯曾经把他的过失推到我父亲头上,姜维却是舍身殉国的英雄。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说呢?
未及我发问,老师向我抬起手来,我起身搀扶。他的身体确实不行了,走几步就要停一停,但从面容上一点也看不出来。
“老师,我……”我不知如何说下去,我本该早来看他。
“没关系。没有切身触碰过的东西,谁也说不准的。”老师仰头看着渐渐醒目的星空。太阳已经沉入山间,长庚星也向西南缓缓下垂。现在是酉时初刻,天气晴朗,我知道老师要观星了。
我没有劝阻。七十而从心所欲,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。我扶他走上七级石阶,一阶绘一星宿,四面二十八宿环天,拱卫着当中的浑仪。
“你很失望吧。世上居然没有祈禳这种东西。”
当然失望,但我又能说什么呢?老师懂得的事情比我多,我说到底不过是个历史爱好者,老师却是名震益州的大儒。
“所以,世上的事情,只能靠观星得知,却不能改变了。”我只有感叹人在天数中的渺小。
“不,承祚。天数这种东西,也不存在。”
老师的语音很轻。他缓缓抚过浑仪的赤道,铜圈无声地自如转动起来,辉映出灿烂斑驳的星光。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尾、箕,窥管对准了东方七宿。老师一手托管,一手轻轻拨弄游仪,神态像老者望着自己的孩子。
我正在为他记录。心中有太多困惑,太多震惊,但此时却都宁静下来,如千棱顽石沉入深潭,转眼便消散了涟漪。
“承祚啊。”老师的窥管转向北方:“你想做一个史官吧。”
“是这样。”
“太史公修史,善论成败。你告诉我,刘氏二主的益州,为何并入晋朝?”
这个问题,我在书稿中早有定论。“中原兵甲人口,十倍益州。虽有武侯、姜维治军,蒋琬、董允秉政,奈何强弱悬殊,不胜则死。况有黄皓弄权,后主失察,宰辅既亡,国祚亦终。”
老师没有立刻应我。他爱怜地推转游仪,示意我记录数据。斗、牛、女、虚、危、室、壁,窥管由北转西时,他终于缓缓开口:“是天数,承祚。”
天数?老师不是说,天数并不存在吗?
每当我抬起头,想问出口时,就看见绵长无际的星河涌入眼帘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今夜的星河似乎格外宽广而清澈,似乎可以一直上溯到时间的尽头。
“承祚,我刚才看东方时,看见洛阳的士民都在骂我,是不忠的老贼。”
“岂有此理?”我又惊又怒,终于收不住声音。
“天数如此。你到了洛阳,会听到的。”老师微笑着看着西方的天空。
“但那不是公论!他们又没有见过老师,走遍整个益州,没有人会说老师一句坏话!”

谯周祠 图片来源:百度百科
奎、娄、胃、昴、毕、觜、参,窥管缓缓向我头顶转来。老师面朝向我,慈爱地低下头:“后世的人,既不会见到我,也不会见到你,他们只会看到你写下的史书。不要小看了你的笔,历史就是后人眼中的星空。他们虽不曾亲见,但将奉为圭臬,不动千秋。”
“老师……”我仰望着群星流淌的声音:“天数,究竟是什么?”
久久的宁静。窥管转动,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张、翼、轸。
“承祚,天数,就是民心啊。”
民,在历史上并没有地位。入传的民,如侯赢,如朱亥,忠义节烈,实际上已是士的范畴。
“益州的民,渴望一统,所以益州并入了中原。”老师示意我扶他走下:“不久,东吴也将归于一统吧。”
“是因为民?难道不是因为内有黄皓,外有钟会、邓艾、诸葛绪?”
“武侯在日,益州的民看得到希望。整个益州,只有武侯一人知道,中原不可伐。他的战斗不为杀伤,只为给民以信念,所以虽无大胜,亦无——大损。”老师深吸了两口气,我忙引着他到室内坐下。
“武侯、蒋琬、费祎死后,姜维黩武。整个益州,只有姜维一人坚信,中原可伐,魏国可灭。益州生民,死伤无数,两国将士,肌膏草野。承祚,兵者,凶器也,圣人不得已而用。知其不可而为之,是大勇;不知其不可而为之,是大愚。看不到民心的人,即使看尽了星象,又有何用呢?”
我默然。我原以为,改变历史的是先主、曹操、孙权、武侯、宣帝这些人。直到今天我才明白,他们也只是浑仪上刻着的星宿,另有一只天外的手在推动历史旋转。
“承祚,你的史书背面,有字吗?”
我下意识地反转《先主传》的书简。没有,竹简的背面十分粗糙,只能看到一条条细密纷乱的纹路。
“史书正面写着的,是日月璇玑,环天星宿。但史书的背面,却隐者千万亿颗平凡到看不见的星。承祚,帝王将相,看那些明星就够了。而你是史官,你要看到……那星河里的每一滴水。”
您不必再说了,老师,我看到了,我看到了竹缝间千千万万个没有名字的名字。
禹贡九州,分久必合,民心天数,终归一统。星河依旧流淌,生民繁衍不息,每一部史书都是那条河的支流,绵延万年地东流入海。
鸥歌随笔
三国专栏之史书背面
长按二维码关注